春節(jié)年年過，年年都有除夕夜，而我卻對那一年的除夕之夜記憶猶新，久久難忘。
那是父親認(rèn)真準(zhǔn)備的一個時尚的除夕之夜。
之所以謂之“時尚”，是因為在我們老家那個地方，那些年物資匱乏，時興起喝黃酒加糖精的風(fēng)氣。把黃酒燒開后杯子里放幾粒糖精，勾兌得稍微甜一點口感好，成為稍稍富裕一些家庭的一種時尚。過年時鄰居們?nèi)绻谡l家喝的黃酒里加了糖精，大家都覺得人家有面子、時尚。不像現(xiàn)在可以放冰糖、枸杞。這樣喝酒過年也預(yù)示來年有一個甜甜的日子。所以，經(jīng)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父親覺得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好的年份，便認(rèn)真準(zhǔn)備了蔬菜、制作了豆腐、買了大肉，讓母親土法釀制了黃酒，準(zhǔn)備在過年時供家里人和親戚、鄰居們品嘗飲用。讓這個年過得時尚一點，甜美一點。讓我去公社里買了一小包糖精。
終于到了除夕之夜，母親把菜上全了，哥哥姐姐把黃酒燒好也倒在了各自的杯子里，這時，我們過年的幸福沖動達(dá)到了高潮。父親大聲地說，把糖精拿來！黃酒的熱氣和酒味不斷地撞擊著大家的味蕾。我飛快地找來了糖精準(zhǔn)備給每個人的杯子里添加。
三歲不到的妹妹看著我拿來了糖精，噔著黑溜溜的眼睛，笑臉盈盈地從炕的中間越過了母親的座位，要從我的手里奪走糖精，給她的杯子里放。這一奪，我一躲，放在炕邊上的煤油燈被打翻，剎那間，窯洞里變得漆黑一片。我那會兒也就7歲的年紀(jì)，本來站在上炕的那個小臺階上，身子往后一躲，不但摔在了地上，而且一小包糖精全部撒了。
老家窯洞里那會兒的地面全都是土地，雖然除夕夜也打掃得干干凈凈，但由于幾個人上菜端飯斟酒，來回走動，炕前面的地面早被踩得細(xì)土層層，那包糖精全部撒落在了有厚厚細(xì)土的地面上。
看到這一情景，母親順手就給妹妹屁股上兩巴掌。我覺得糖精是從我手里面撒落的，我又掉在地上摔了一跤，差點也哭出聲來。
哥哥姐姐找來火柴，把燈重新點著。我也站起身來，開始和哥哥姐姐在我的身邊尋找那些撒落的糖精。
就像豆腐掉在草木灰里，吹也不是，打也不是。幾個人端著煤油燈，睜大眼睛趴在地上找，吹也不是，拋也不是。由于糖精本來就是一小撮，加上又是先打翻在我的胸前，再兜落到約一平方米左右的地上，縫衣針眼那么小粒的糖精，要從那一平方米大小的有厚厚的細(xì)土地面上尋找出來談何容易！
我們找來找去，后來連土帶糖精還是抓起來了一些，又從稍稍硬一些的地面上找到了幾粒。
混在土里面的糖精我全部放在碗里，倒了一些水進去，想沉淀一下，興許能再找一些出來。結(jié)果，水倒進去不一會兒，土是沉淀了，而糖精也溶化了。
父親籌劃的一個時尚、甜美的除夕之夜，就這樣被妹妹一把抓黃了。家里的氣氛頓時變得十分緊張、尷尬、掃興。
看到這一幕父親什么話都沒有說。
父親一輩子耐得住吃得差、穿得爛，耐得住酷暑、嚴(yán)寒下的勞作，就是耐不住過年，過年對他來說就是過關(guān)。舊社會他給別人拉長工、打短工，過年前要把欠人家的租子交清了才能回家。辛苦一年有時候不但過不起年，連家都回不去。解放以后有吃有穿的日子沒過多少年，三年自然災(zāi)害又搞得全家人缺吃少穿。多少年過年他給我母親沒有賣過一件新衣服，給小孩子們沒有給過一分錢的年錢，家里沒有掛過燈籠、放過鞭炮,更沒有裝過黃酒，買過糖精，有時連幾碟像樣的菜都沒有。他認(rèn)為一個家過不起年就是男人沒本事，是他這些年對不住家人。所以他總是把過年看得很重。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個好年份，本想讓家里人高高興興過個年，沒想到竟因為一點糖精掃了年興。
年過得不甜，說明來年又是苦日子!
我們家姊妹們多，多少年生活十分窘迫，但是，卻沒有任何人有怨言，都是和和氣氣、勤勞儉樸、吃苦耐勞、寬厚誠懇地做人、過日子。
父親親自把從比較硬一點的地面上撿起來的僅有的幾粒糖精放在了妹妹和我的杯子里，搖了搖分別交給我們。并說糖精放多了就會苦，只要小孩子們以后的日子甜了就好！然后高高興興讓我們吃菜喝酒（盡管我們小的不能喝，也要端起杯子碰杯），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我們也就高高興興地開始了除夕之夜的美餐。
父親一輩子堅毅、擔(dān)當(dāng)，在我們家吃苦最多，給我們的感召影響力也最強！這才有了我們淳樸的家風(fēng)，才有了我們努力上進的氛圍，才有了我們兄弟姊妹們后來的成長與進步。
人們常常說時過境遷，有些事時間長了會慢慢淡忘。而這一幕我?guī)资陞s一直記憶猶新，不但沒有淡忘，而且越記越清楚。所以在我們弟兄幾個出外工作以后，不管工作再忙過年時都盡可能回家，陪父母親過年。同時要準(zhǔn)備足夠的甜酒，讓父母親過年時高高興興，痛飲一場，甜甜得回味一年！
當(dāng)然，再沒有了用糖精的“時尚”了!
作者簡介：張學(xué)峰（三文），中共黨員，高級政工師。2018年8月以來先后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30多篇（首），9次獲得各項獎勵。個人文集《學(xué)習(xí)研究與思考》和個人傳記《紅河之水》出版發(fā)行。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原工作于甘肅省郵政儲蓄銀行。
